★夜,闻起来很香★

秋天的夜晚,躲在墙角盛开的白色小花……让夜,闻起来很香

2007年12月28日星期五

少女小漁(拾壹)完

少女小漁
嚴歌苓
(拾壹)

老頭現在躺回了自己的床。一些連著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豎在他周圍。護士六小時會來觀察一次,遞些茶飯,換換藥水。

「你是他什麽人?」護士問。對老頭這樣的窮病號,她像個仁慈的貴婦人。

老頭和她都賴著不說話。電話鈴響了,她被饒了一樣拔腿就跑。

「你東西全收拾好了吧?」江偉在一個很吵鬧的地方給她打電話。

聽她答還沒有,他話又躁起來:「給你兩鐘頭,理好行李,到門口等我!我可不想見他!……」你似乎也不想見我,小漁想。從那天她攙扶老頭回來,他沒再見她。她等過他幾回,總等不著他。電話裏問他是不是很忙,他會答非所問地說:我他媽的受夠了!好像他是這一年唯一的犧牲。好像這種勾當單單苦了他。好像所有的割讓都是他做的。「別忘了,」江偉在那片吵鬧中強調:「去問他討回三天房錢,你提前三天搬走的!」

「他病得很重,可能很危險……」

「那跟房錢有什麽相幹?」

她又說,他隨時有死的可能:他說,跟你有什麽相幹?對呀對呀,跟我有什麽相幹。這樣想著,她回到自己臥室,東抓西抓地收拾了幾件衣服,突然擱下它們,走到老頭屋。

護士已走了。老頭像已入睡。她剛想離開,他卻睜了眼。完了,這回非告別不可了。她心裏沒一個詞兒。

「我以為你已經走了!」老頭先開了口。她搖搖頭。搖頭是什麽意思?是不走嗎?她根本沒說她要留下,江偉卻問:你想再留多久?

陪他守他養他老送他終?……

老頭從哪裏摸出張紙片,是張火車月票。他示意小漁收下它。當她接過它時,他臉上出現一種認錯後的輕松。

「護士問我你是誰,我說你是房客。是個非常好的好孩子。」老頭說。

小漁又搖頭。她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好。江偉剛才在電話裏咬牙切齒,說她居然能和一個老無賴處那麽好,可見是真正的「好」女人了。他還對她說,兩小時後,他開車到門口,假如門口沒她人,他調車頭就走。然後他再不來煩她;她願意陪老頭多久就多久,他再一次說他受夠了。

老頭目送她走到門口。她欲回身說再見,見老頭的拖鞋一只底朝天。她去擺正它時,忽然意識到老頭或許再用不著穿鞋;她這分周到對老頭只是個刺痛的提醒。對她自己呢?這舉動是個藉口;她需要籍口多陪伴他一會,為他再多做到什麽。

「我還會回來看你……」

「別回來……」他眼睛去看窗外,似乎說:外面多好,出去了,幹嘛還進來?

老頭的手動了動,小漁感到自己的手也有動一動的沖動。她的手便去握老頭的手了。

「要是……」老頭看著她,湧嘴都是話,卻不說了。他眼睛大起來,仿佛被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唬住了。她沒問——「要是」是問不盡的。要是你再多住幾天就好了。要是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?要是我幸運地有個葬禮,你來參加嗎?要是將來你看到任何一個孤楞楞的老人,你會由他想到我嗎?

小漁點點頭,答應了他的「要是」。

老頭向裏一偏頭,蓄滿在他深凹的眼眶裏的淚終於流出來。
<完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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