★夜,闻起来很香★

秋天的夜晚,躲在墙角盛开的白色小花……让夜,闻起来很香

2007年12月28日星期五

少女小漁(柒)

少女小漁
嚴歌苓
(柒)

據說老頭在「娶」小漁之前答應了娶瑞塔,他們相好已有多年。卻因為她夾在中間,使他們連那一塌糊塗的幸福也沒有了。

小漁心裏的慚愧竟真切起來。她輕手輕腳走到廚房,先把垃圾袋拎了出去。她總是偷偷幹這些事,不然瑞塔會覺得她侵犯她的主權,爭奪主婦位置。等她把廚房清理一凈,洗了手,走出來,見兩人面對面站在窗口。提琴弓停了,屋裏還有個打抖的尾音不自散去。他們歌唱了他們的相依為命,這會兒像站著安睡了。小漁很感動,很感動。

是老頭先看見了小漁。他推開正吻他的瑞塔,張惶失措地看著這個似乎誤闖進來的少女。再舉起琴和弓,他僅為了遮掩難堪和羞惱。

沒拉出音,他又將兩臂垂下。小漁想他怎麽啦?那臉上更叠的是自卑和羞愧嗎?在少女這樣一個真正生命面前,他自卑著自己,抑或還有瑞塔,那變了質的空掉了的生命——似乎,這種變質並不是衰老帶來的,卻和墮落有關。然而,小漁委屈著尊嚴,和他「結合」,也可以稱為一種墮落。但她是偶然的、有意識的;他卻是必然的、下意識的。下意識的東西怎麽去糾正?小漁有足夠的余生糾正一個短暫的人為的墮落,他卻沒剩多少余生了。他推開瑞塔,還似乎怕他們醜陋的享樂唬著小漁;又仿佛,小漁清新的立在那兒,那麽青春、無殘、使他意識到她不配做那些,那些是小漁這樣有真實生命和青舂的少女才配做的。

其實那僅是一瞬。一瞬間那裏容得下那麽多感覺呢?一瞬間對你抓住的是實感還是錯覺完全不負責任。這一瞬對瑞塔就是無異常的一瞬。她邀請小漁也參加進來,催促老頭拉個小漁熟悉的曲子,還給小漁倒了一大杯酒。

「太晚了,我要睡了」她謝絕:「明天我要打工。」

回到屋,不久聽老頭送瑞塔出門。去衛生間刷牙,見老頭一個人坐在廚房喝酒,兩眼空空的。「晚安。」他說,並沒有看小漁。

「晚安。」她說:「該睡啦,喝太多不好。」她曾經常這樣對不聽話的病人說話。

「我背痛。我想大概睡得太多了。」

小漁猶豫片刻還是走過去。他赤著膊,骨頭清清楚楚,肚皮卻襄著。他染過的頭發長了,花得像蘆花雞。他兩只小臂像毛蟹。小漁邊幫他揉背邊好奇地打量他。他說了聲「謝謝」,她便停止了。他又道一回「晚安」,並站起身。她正要答,他卻拉住她手。她險些大叫,但克制了,因為他從姿式到眼神都沒有侵略性。「你把這裏弄得這麽乾凈;你總是把每個地方弄乾凈。為什麽呢?還有三個月你不就要搬走了嗎?」

「你還要在這裏住下去啊。」小漁說。

「你還在門口種了花。我死了,花還會活下去。你會這樣講,對吧?」

小漁笑笑:「嗯。」她可沒有這麽想過。想這樣做那樣做她就做了。

老頭慢慢笑。是哪種笑呢?人絕處逢生了樹枯木逢春?他一手握小漁的手,一手又去把盞。很輕地喝一口後,他問:「你父親什麽樣,喝酒嗎?」

「不!」她急著搖頭,並像孩子反對什麽一樣,堅決地撮起五官。

老頭笑出了響亮的哈哈,在她額上吻一下。

小漁躺在床上心仍跳。老頭怎麽了?要不要報告江偉?江偉會在帶走她之前把老頭鼻子揍塌嗎?「老畜牲,豆腐檢嫩的吃吶!」他會這樣罵。可那叫「吃豆腐」嗎?她溫習剛才的場面與細節,老頭像變了個人。沒了她所熟悉的那點淡淡的無恥。盡管他還赤膊,齷齪邋遢,但氣質裏的齷齪邋遢卻不見了。他問:你父親喝酒嗎?沒問你男友如何。他只拿自己和她父親排比而不是男友。也許什麽使他想做一回長輩。他的吻也是長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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