★夜,闻起来很香★

秋天的夜晚,躲在墙角盛开的白色小花……让夜,闻起来很香

2007年12月28日星期五

少女小漁(陆)

少女小漁
嚴歌苓
(陆)

江偉處擠,三條漢子走了一條,另一條找個自己幹裁縫的女朋友,天天在家操作縫紉機。房裏多了噪音少了臟臭,都差不多,大家也沒什麽羅嗦。只是小漁無法在那裏讀書。吃了晚飯,江偉去上學,她便回老頭那兒。她在那兒好歹有自己的臥室,若老頭與瑞塔不鬧不打,那兒還清靜。她不懂他們打鬧的主題。為錢?為房子漏?為廚房裏蟑螂造反?為下水道反芻?為兩人都無正路謀生,都逼對方出去奔夥食費?活到靠五十的瑞塔從未有過正經職業,眼下她幫闊人家做意大利菜和糕餅。她賺多賺少,要看多少家心血來潮辦儀式家宴。

偶然地,小漁警覺到他倆吵一部分為她。有回小漁進院子,她已習慣摸黑上門階。但那晚門燈突然亮了,進門見老頭站在門裏,顯然聽到她腳步趕來為她開的燈。怕她摔著、磕碰著?怕她膽小怕黑?

怕她鄙薄他:窮得連門燈也開不起?她走路不響的,只有悄然仔細的等候,才把時間擡得那麽準,為她開燈。難道他等候了她?為什麽等她,他不是與瑞塔頑脾頑得好好的?進自己屋不久她聽見「哞」一聲,瑞塔母牲口一樣嚎起來。然後是吵。吵吵吵,意大利語吵起來比什麽語言都熱烈奔放解恨。第二天早晨,老頭縮在桌前,正將裝「結婚照」的鏡框往一塊茬,玻璃沒指望茬上了。她未敢問怎麽了。怎麽了還用問?她慢慢去檢地上的玻璃渣,跟她有過似的。

「瑞塔,她生氣?」她問。老頭眼從老花鏡上端、眉弓下端探出來,那麽吃力。可不能問:是為你給我開了門燈(愛護?關切?獻殷勤?)本來這事就夠不三不四了,她再問;再弄準確些,只能使大家都窘死。

老頭聳聳肩,表示:還有比生氣更正常的嗎?她僵站一會說:「還是叫瑞塔住回來吧?」其實並不難混過移民局的檢查,他們總不會破門而入,總要先用門鈴通報。門鈴響,大家再做戲。房子亂,哪堆垃圾裏都藏得進瑞塔。不不不。老頭越「不」越堅決。小漁斂聲了。她擱下只信封,輕說:「這兩周的房錢。」

老頭沒去看它。

等她走到門廳,回頭,見他已將鈔票從信封裏挖出,正點數。頭向前伸。像吃什一樣生怕掉渣兒而去就盤子。她知道他急於搞清錢數是否如他期待。上回他漲房價,江偉跑來和他討價還價,最後總算沒動粗。這時她見老頭頭頸恢復原位,像吃飽吃夠了,自個兒跟自個兒笑起來。小漁只想和事,便按老頭要的價付了房錢,也不打算告訴江偉。不就十塊錢嗎?就讓老頭這般沒出息地快樂一下吧。

瑞塔吵完第二天準回來,接下來的兩三天會特別美好順溜。這是老頭拉琴她唱歌的日子。他們會這樣拉呀唱的沒夠:攤著一桌子碟子、杯子、一地紙牌、酒瓶、垃圾桶臭得瘟一樣。小漁在屋裏聽得感動,心想:他們每一天都過得像末日,卻在琴和歌裏多情。他倆多該結婚啊,因為除了他們彼此欣賞,世界就當沒他們一樣。他倆該生活在一起,誰也不嫌誰,即使自相殘殺,也可以互添傷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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