★夜,闻起来很香★

秋天的夜晚,躲在墙角盛开的白色小花……让夜,闻起来很香

2007年12月28日星期五

少女小漁(拾)

少女小漁
嚴歌苓
(拾)

小漁到公寓樓下轉,等江偉。他再說絕話她也絕不回嘴。男人說出那麽狠的話,心必定痛得更狠。她直等到半夜仍等個空。回到老頭處,老頭半躺在客廳長沙發上,臉色很壞。他對她笑笑。

她也對他笑笑。有種奇怪的會意在這兩個笑當中。

第二天她下班回來,見他毫無變化地躺著,毫無變化地對她笑笑。

他們再次笑笑。到廚房,她發現所有的碟子、碗、鍋都毫無變化地擱著,老頭沒有用過甚至沒有碰過它們。他怎麽啦?她沖出去欲問,但他又笑笑。一個感覺舒適的人才笑得出這個笑。她說服自已停止無中主有的異感。

她開始清掃房子,想在她搬出去時留下個清爽些、人味些的居處給老頭。她希望任何東西經過她手能變得好些;世上沒有理應被糟蹋掉的東西,包括這個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頭。

老頭看著小漁忙。他知道這是她在這兒的最後一天,這一天過完,他倆就兩清了。她將留在身後一所破舊但宜人的房舍和一個孤寂但安詳的老頭。

老頭變了。怎麽變的小漁想不懂。她印象中老頭老在找遺失的東西:鞋撥子、老花鏡、剃鬚刀。有次一把椅子散了架,椅墊下他找到了四十年他一直在找的一枚微型聖像,他喜悅得那樣曖昧和神祕,連瑞塔都猜不透到指甲大的聖像所含的故事。似乎偶然地,他悄悄找回了遺失了更久的一部分他自己。那一部分的他是寧靜、文雅的。

現在他會拎著還不滿的垃圾袋出去,屆時他會朝小漁看看,像說:你看,我也做事了,我在好好生活了。他仿佛真的在好好做人:再不捱門去拿鄰居家的報看,也不再敲詐偶爾停車在他院外的人。他仍愛赤膊,但小漁回來,他馬上找衣服穿。他仍把電視音量開得驚天動地,但小漁臥室燈一黯,他立刻將它擰得近乎啞然。一天小漁上班,見早晨安靜的太陽裏走著拎提琴的老人,自食其力使老人有了副安泰認真的神情和莊重的舉止。她覺得那樣感動:他是個多正常的老人;那種與世界、人間處出了正當感情的老人。

小漁在院子草地上耙落葉時想,他會好好活下去,即使沒有了瑞塔,沒有了她。無意中,她瞅進窗裏,見老頭在動,在拚死一樣動。

他像在以手臂拽超自已身體,很快卻失敗了。他又試,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試,最後妥協了,躺成原樣。

原來他是動不了了!小漁沖回客廳,他見她,又那樣笑。他這樣一直笑到她離去;讓她安安心心按時離去?……她打了急救電話,醫生護士來了,證實了小漁的猜想;那兩裏的一跤摔出後果來了,老頭中了風。他們還告訴她:老頭情況很壞,最理想的結果是一周後發現他還活著,那樣的話,他會再一動不動地活些日子。他們沒用救護車載老頭去醫院,說是反正都一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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